荒野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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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金

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第六病房。

第六病房那种浑浊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真让人受不了,还有那些屎尿的臭味,更甚的是来自疾病腐蚀脏器从病人身体和口腔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哎,这第六病房简直就是……

林静萍不忍心想下去。要是嫂子张菲再晚来一会儿,林静萍可能就要呕吐了。刚刚给父亲喂水的时候,临床的一个老头吐了,零星的残渣溅到了她的衣服上。她喂完父亲水,就去卫生间擦拭身上的那些残渣污秽。镜子里的自己,陌生。这还是自己吗?她心里问。这几天,父亲的病把她折腾得够呛,憔悴了,脸白,色苍,与之前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她怜惜起自己来。她想,回到美容院要好好保养一番。这个年龄不上妆,几乎无法见人了,可是什么化妆品都没带在身边。懊丧。

从卫生间出来,在长长的走廊里,她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向这边过来。可以听到轮椅车轮和地面发出的摩擦声。走廊的幽暗和空旷,把轮椅上的男人显得很小。她怔了下,男人的轮椅已经到了面前。男人问,您好,请问第六病房怎么走?林静萍看着男人坐在轮椅上,要比自己矮很多。她说,跟我走吧。林静萍在前面走,男人转动着轮椅跟在后面。林静萍突然转身问,要我推你吗?男人说,不用,我可以。男人的声音接近于中音,是林静萍喜欢的声音。林静萍问,您什么人住在第六病房?男人说,一个朋友。林静萍问,几号床?男人说,不知道。林静萍回忆着第六病房里的病人,猜不出哪个人跟这个轮椅上的男人有关联。男人说,你也是病人家属吧?林静萍说,我父亲住在这里。男人“哦”了一声,视线落在林静萍的屁股上。随着林静萍的扭动,在男人的眼里生出一种美来。林静萍听着轮椅摩擦大理石地面的声音问,你的腿……嗯,废掉了。男人的嘴角带着一丝笑容回答着。哦。林静萍再没有追问下去,害怕因此而引起的回忆触痛他。她同情地慢下脚步,绕到男人的轮椅后面,两手下意识扶住了轮椅,说,我推你吧。男人说,你真是一个好人,这样的待遇,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从我坐上轮椅以来。林静萍从后面看到男人的头发浓密,不凌乱,透着海飞丝洗发水的味道。棕色的休闲西服裹着宽厚的肩膀,让林静萍感觉到力量。林静萍从男人的头上俯视着,发白的牛仔裤包裹着他的双腿,紧绷绷的,有些粗壮,看不出什么。两只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休闲皮鞋,刚刚打过鞋油的样子。林静萍想,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坐了轮椅呢?走廊里路过的人窥看着,投过来的目光更多是对轮椅上男人的同情,甚至包含了对林静萍的同情。林静萍先是低下了头,她不想跟这个陌生的,而且还是轮椅上的男人扯上关系。这是她低头的原因。但后来她又昂起了头,把腰挺直。在挺胸的过程中,她的乳房竟然碰到了男人的头。尽管隔着胸罩,她还是感觉到异样,细小的电流击到了她。

来到第六病房的门口,林静萍说,到了,我就不推你了。男人说,谢谢。男人灵活地转动着轮椅进去。那动作让林静萍愣了下,仿佛那轮椅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林静萍在门口站了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张菲看见林静萍回来,说,赶快帮忙,又拉了。林静萍闻到一股臭味,看见父亲一脸害羞,她顾不得难闻的气味,上去帮忙。她说,这样不行的,要买纸尿裤的。张菲没吭声。处理完父亲的污秽之后,张菲说,忙完你就走吧。林静萍没吭声。林静萍对张菲的态度从来都是这样不冷不热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要不是碍于哥哥的面子,林静萍根本不会理会张菲这个人。她就多次怂恿哥哥和张菲离婚。其实,当年张菲傲着呢,有一次跟厂里的青工玩过火了,被林东山发现了,要跟她离婚,她才收敛了,跟那个青工断了联系。她的气焰也因为这件事,消失全无。尤其是现在的林东山当上了科长。给父亲擦拭完,林静萍在旁边的脸盆里洗了洗手。她看了眼轮椅男人,正探着身子,跟5床戴眼镜的老头说话。他们有说有笑的,病床上的老头,还不时陷入沉思。轮椅男人从兜里拿出一小本《圣经》,在给老人念着里面的话。是什么?林静萍听不清楚。

这时候,一缕光柱从窗外斜射进来,让第六病房也成了日光之地。这是林静萍的父亲住进来后,她第一次注意到。那光线笼罩在轮椅男人的身上,带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他整个人仿佛接近于透明。同时,他也是安静的,稳重的,甚至给人一种神圣感。林静萍又叮嘱了张菲几句,转身从病房出来,又转身,透过门缝看了眼轮椅上的男人。那神秘的光仿佛延伸到她的眼睛里,令她的身体感到一阵灼热,先是脸、脖子、胸部、心脏,向下延伸……心跳得厉害。她连忙走开,像逃跑。两年多,没有男人让她有这种感觉。而这次,竟然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就像是一个迷宫,透着阴森。

林静萍在迷宫里转了几个来回,才找到自己的比亚迪车。她掏出钥匙,开车门,坐进去,没有马上发动。车内有些冷。她坐在那里拿出一支纤细的女士香烟,夹在手指间,叼在嘴唇上,啪的一声,打火机的火苗窜动,点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两秒钟之后,喷出白色的烟雾来。左手还在摆弄着打火机,再一次啪的一声,火苗窜起,像一颗羸弱的心脏。她的脑中甚至闪现着病房内刚刚看到光线笼罩着那个轮椅上的男人的样子,仿佛他是從光线中降临的。想到这些,她觉得自己的脸还是热的,火烧般。咋啦?这是。她自问。

父亲从轧钢厂退休后,加入了一个养老联盟,就是几个脾气相投的老人在望城郊区的一座水库旁边租了一套房子,有院子,有菜地。他们雇了个当地的妇女做饭。几个老人在那里过着集体生活。可是,没几个月,还是解散了。什么原因?父亲没说。父亲从那里回来后,就一个人住。林东山让他搬过去一起住,也有个照料,可是父亲不愿。林东山是望城轧钢厂的设备科科长,父亲不喜欢林东山身上的那股子官僚气息,父亲更喜欢林静萍。就是病重得起不来的时候,才给林静萍打电话。林静萍当年三十一二岁,从厂里下岗,借钱开了一家小美容院,维持生计。那次,从养老联盟回来的时候,父亲就打电话说,萍儿啊,你帮我找个车,把我在养老联盟的东西给拉回来吧。我回来住了,那边我不适应。林静萍只好照办,否则父亲发起脾气来,可了不得。父亲的东西很简单,几件行李,几件衣服,还有印着“养老联盟”字样的脸盆、茶缸、床单之类的。东西拉回来,林静萍给送过来,看见父亲躺在床上。

这些年,楚河巷的老人们都一个个地走了。那个刻石碑的仲月望老人半年前也走了。他竟然搞笑地在自己的墓碑上面刻着“世界是个疯子,我去也”几个字,作为自己的墓志。林静萍陪着父亲去过仲月望老人的墓地,看到那个墓志的时候,父亲笑了笑说,我看他就是个疯子。这么多年,在楚河巷,他不知道给多少人刻了墓碑,没想到最后送给自己的竟然是这句话。林静萍没笑,她倒是心痛了下。她望着墓地里林立的墓碑,应该有很多是他的作品吧。这件事儿,即使过去了有些年头,但偶尔林静萍会想起那句墓志:世界是个疯子,我去也。

林静萍放下东西,语气里带着冷嘲热讽,说,都给你带回来了。怎么回来了呢?当初你不是兴致勃勃得蹦八个高想去吗?说那里怎么怎么好,简直像在描述一个人间乐园似的,咋,现在觉得那里是地狱了吗?父亲不吭声,甚至是理亏。当初,他确实在女儿和儿子的阻拦下要求去的,甚至还绝情地说,再也不回来了。父亲气呼呼地从床上下地,打开包裹,把印有“养老联盟”字样的东西都找出来,指着它们说,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帮我都扔到垃圾堆里去。我厌恶看到这些字,我恶心。什么狗屁的联盟?还是一个人逍遥啊!林静萍本想再问问,想想,算了,她不想让老人再受刺激。林静萍说,你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要我和我哥出钱,给你雇个保姆。父亲说,不用,有事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林静萍知道父亲的脾气,从老屋出来,开车去超市,买了些牛奶和老年人的食品,放到冰箱里,才走。临走的时候,她看了眼父亲,苍老了很多。她拎着那些父亲让她扔掉的东西,沉甸甸的。眼睛落在了墙上母亲的遗像上,纤尘不染,显然是被父亲擦过了。母亲的两只眼睛明亮地看着她。母亲生前是望花寺里的居士。林静萍鼻子一酸,眼窝发热,泪盈盈的,连忙说,爸,我回店里了,有事打电话。父亲不响。

这期间,父亲的一个战友车祸死了。那战友连退休金都没有,当年的厂子破产了,就在零工市场打工。他唯一的儿子也在外地打工。据说,那个战友在部队的一次演习中救过父亲一命。父亲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脾气有些火爆。他一直陪着,到战友下葬,都守在身边,或者说,是他一个人在操办着战友的葬礼。因为他根本联系不上战友的儿子。当他捧着骨灰盒从火葬场出来的时候,内心是茫然的,不知道怎么处理,还是捧着回到自己的家。父亲准备了几个酒菜,给战友也摆上了酒和筷子。他喃喃着,就像战友没有死,两个人在回忆着过去。一个回忆,火柴般,亮了一下。那是退伍后不久,两人去卡尔里海玩,在海边的一处悬崖上,两个人竟然看到了山洞,不知不觉顺着羊肠小道来到了山洞里。不知道因为什么话题,谈到了死,谈到了死后的葬身之地。战友看着山洞说,如果我死后能待在这里,我就满足了。父亲第二天就带着战友的骨灰,去了卡尔里海,在那山洞里找了位置,把骨灰盒放进去。他坐在黑暗中,说了些话,最后,站起来说,我还会来看你的。他从山洞里出来,竟然觉得一阵眩晕,手扶着石壁,才没有摔倒。他在洞口又坐了一会儿,从这里可以看到卡尔里海,是喧嚣的,那些海浪翻滚着,要把整个大海拽到半空中似的。它们的愤怒让父亲不能接受。也许自己是真的老了,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他们了,他想。他坐了很长时间,才起来,回身望了眼黑漆漆的山洞,嘴里喃喃着,老哥儿们,我会再来看你的。他说着,老泪纵横。

处理完战友的后事,父亲总觉得身体不对,仿佛时间在身体里面掏空他。

一天,林静萍正在店里给一个女人做面部护理的时候,父亲的电话来了,声音痛苦低沉地说,萍儿……我感觉有些不妙……

林静萍问,哪不舒服吗?

父亲说,说不好,你过来吧。

林静萍说,我手上还有一个活,马上忙完就过去。

父亲说,恐怕要来不及了……可能大限将至吧。

林静萍说,瞎说什么。

父亲没再吭声。

林静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不像是老人的撒娇。她连忙对做面部护理的女人说,对不起,我父亲出了点儿意外,我必须马上赶过去,让其他的技师帮你做吧,下次你来,我免费为你服务一次。

那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连忙说,谁家都有老人,你赶快去吧。

等林静萍开车赶到父亲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瘫软在床上,说不出话来,口歪眼斜……

林静萍尝试着把父亲弄上车,但她没有那么大力气,父亲的身体很沉。她只好叫了120过来。到了医院,经过抢救,父亲脱离了危险,是脑梗。她望着躺在床上苍老的父亲,像一朵浮云,随时都可能飞走。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从父亲身边站起来,去给林东山打了电话。林东山小声说,开会呢,等我忙完,就过去。我给你嫂子打电话,让她过去。林静萍在嫂子张菲赶来后,叮嘱了些事情,才离开。出了第六病房,她才意识到父亲可能真的要离开他们。这么想的时候,悲伤笼罩着她,让她感觉置身的医院走廊都是幽暗的,透着冷。不时从楼上楼下传来的哭声里,有生,也有死。还有那些呻吟和沉默的病人,忍着疼痛,在抵达生或者死的路上。她站在走廊的窗户旁边点了支烟,可见玻璃上的污渍,但她透过那污渍的玻璃仍能看到楼下恍惚的人影。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手里牵着个红色的气球,被母親推着,从她身边经过。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红色气球上,仿佛整个身体都要随着那气球升腾到半空中。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在巷子里玩,看到卖气球的,哀求母亲给她买一个,但母亲没给她买,她就哭。哭是她小时候的武器,但她的武器对母亲无效。她还是哭,回到家,母亲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来一个气球,是白色的,绑上一根长线,让她在小伙伴跟前很是炫耀了一番。没想到那气球撞到墙边的铁丝网上,被刺破了。她再次哭了,跑回家再次哀求母亲,再给她一个,但是母亲说,没了。等她再次回到巷子里,看到小伙伴们把她那刺破的气球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在嘴里啯着,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泡泡。他们将泡泡对着泡泡撞击,直到其中一人的破碎。

林静萍抽完烟,熄灭,把烟蒂扔进烟灰缸里,开车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在出口的地方,一只黑猫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吓了林静萍一跳,连忙刹车。看到那黑猫跑到出口旁边的一个破旧的沙发上,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在出口刷卡付停车费后,出了栏杆,左拐,朝着美容院的方向开去。

那个轮椅上的男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林静萍边开车边想。

她笑自己疯魔了,想男人想疯了。

“那可是一个……残……疾……人……”她企图切断自己的思绪,但又觉得“残疾人”这个词语是对那人的不尊重,是亵渎。她想找到一个合适,甚至是准确的词语,但找不到,还是叫他“轮椅男人”吧。她满意这个称呼。

在美容院门口,刚停好车,手机响了。

是明莉莉打来的。明莉莉是林静萍的美容院会员,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近似于闺蜜那种。

明莉莉说,萍啊,你知道吗?出大事了。

林静萍说,什么事?你一惊一乍的。

明莉莉说,美婷举报了老高。

林静萍也感到惊讶,说,他们不是过得很好吗,美婷不是还给老高生了一个儿子吗?

明莉莉说,不知道什么原因,网上关于老高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了,还有美婷各个时期的照片都被搜出来了。

林静萍说,搞不懂美婷,既然给人家做了小,还给人生了孩子,现在举报人家,可能有难言之隐吧。倒是以后美婷怎么过啊?这才是我关心的。

明莉莉说,你多余了。像美婷这样的女人,即使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后面的男人也排着队呢。

林静萍说,你羡慕啦,那你也……

明莉莉说,去你的。我还记得美婷给你介绍过男人,你怎么没……

林静萍哈哈地笑了,说,我还是有底线的。

说不定美婷也会被判刑的,即使她举报了。明莉莉说。

林静萍说,怪不得,这段时间她没来美容院了。我打电话,她也不接。哎……我们能说什么呢?那不是我们了解的一个阶层,我们看到的只是外表的光鲜,荣华富贵,其实,里面更多是腐烂的……

明莉莉说,你变得有文化了啊?

林静萍说,这美容院是一个什么地方,它不是低俗的,我就是要把这里打造成一个给女人创造美的地方。而且,建立女人们的信心,让她们知道,我们女人的美丽不只是为男人而存在的。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在这方面我可下了不少功夫,这么多年我都在偷偷看书,看了很多,什么文学的,艺术的……

明莉莉说,你行啊!

林静萍说,不行也得行。女人也要修炼自己。上次让你帮我的美容院想个名字,你想了吗?

明莉莉说,想了,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来。

林静萍说,我就知道会这样,你毕竟大学毕业,比我有文化,以为你能给我想个好名字,可你……还闺蜜呢?

明莉莉说,怎么,大学毕业就有文化吗?那只是一段经历而已,就像很多所谓的知识分子,更多是知道分子而已。

林静萍说,告诉你,我自己想了一个,叫“春山丽舍”,已经找人做牌匾了。你个没用的东西,光想着讨好你男人了吧?

明莉莉说,去你的。不过,这个名字真不错。

林静萍说,等我挂匾的时候,你找几个媒体帮忙忽悠忽悠。

明莉莉说,没问题。

林静萍说,这次更名也算是我的一次蜕变吧。对了,如果你知道美婷的消息告诉我,她要是真的进去了,我们去看看她,安慰她一下,即使她不领情,可我们不能不……

明莉莉说,好的。

林静萍说,你上次要的韩国面膜到了,你过来取,还是我叫人给你送去?

明莉莉说,哪天我自己过去。再说了,我也想你了。

林静萍说,就你嘴甜,怪不得你的那些男人被你哄得团团转,一个个还美滋滋的,蒙在鼓里。

明莉莉鼻子里哼了一下,说,那是我的魅力,个人的魅力,你懂不懂?

林静萍故作惊讶,又叹了口气,说,唉,你也小心谨慎点儿吧,别哪一天把自己折进去。世界并不是你想的样子,是复杂的,是不可预知的,尤其是人,人心难测。你那點儿伎俩,不过得益于你还有一个美丽的皮囊而已。如果你人老色衰的话,我不说你也知道。别怪我说话这么直接。我也知道,我说也没用。有些事情不是劝说就有用的,还是要你自个去碰,头破血流,伤痕累累,你就长记性了。

明莉莉在那边不吭声了。

林静萍说,不和你说了,我刚从医院护理我爸回来,我现在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要好好护理一下,真是老了,这脸上不上妆,就惨不忍睹,真是惨不忍睹啊!

明莉莉说,你不会恋爱了吧?

林静萍说,谁像你。你也小心了,很多事情是纸包不住火的,即使你男人对你服服帖帖,可你跟那谁的事情,你也……小鲜肉也不可靠,你迷恋他什么?你自己知道,毕竟我们四十多岁的人了,现实一些。

明莉莉说,哎呀,你嫉妒啦?你想尝尝小鲜肉,我可以让给你。

林静萍说,切,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伺候不了小鲜肉,你小心你的身体。

明莉莉说,这你就不懂了……有时候比做美容都管用。

林静萍说,我是不懂,但我知道我该要什么,不该要什么。

明莉莉说,好了,不跟你说了,要忙了。我还想提醒你,小妖精要是跟你借钱,别借她,她最近开始嗑药了。

林静萍说,你怎么不劝劝她?她最听你的。

明莉莉说,这事情,劝也没用。上个月她从我这拿走五千块钱,几天就没了。你是没看到她那样子,哈欠连连,瘦得像猴,蓬头垢面,黑眼圈,像鬼似的。我劝她到你那儿做做护理,可她说,做什么?有个屁用,还不如抽了。

林静萍说,都怎么啦?一下子,好像你们都要离开我了,都垮塌下去。

明莉莉说,小妖精还不是因为丈夫替人坐牢,意外死在监狱里。

林静萍说,男人到底是什么?要他们主宰这个世界。

明莉莉说,你真是不懂,不懂爱。当你爱了,世界上的什么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了,只有你爱的人,他就是你的国王。不过,现在我既是奴仆,又是女王。你懂的。

林静萍说,很深奥哦,我不懂,也不想懂。又说了这么多,你去忙吧。

回到美容院,没有客人,很冷清。屋里的两个技师都在玩手机,小声议论着美婷的事情。还以为林静萍不知道,向她报告

林静萍脸色很不好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林静萍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床上,喊着一个技师说,你过来,给我做个全身的护理和保养。

随着技师温柔的手法和一些护肤品渗透进皮肤里,林静萍慢慢睡着了。

一缕光柱从窗外斜射进来,笼罩在轮椅男人的身上,带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他整个人仿佛接近于透明。同时,他也是安静的,稳重的,甚至给人一种神圣感。他在光柱中看着林静萍说,轮椅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已经习惯这一切。站立行走,会让我感到对人群的恐惧,我低于人群,会看到更多的真实,你们,你们看不到的真实,包括自我。对于自我的认识,我曾寻找那些黑暗中的玻璃,但现在,我的自我在轮椅上。是的,在轮椅上。我知道很多人嘲笑、鄙视我这样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是残疾的,可是,他们就不是残疾的吗?在轮椅上,我可以感觉到飞。

男人伸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的动作,或者说更深层次的飞。

突然,男人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轮椅在那里。它在独自前行,穿过闹市街区,穿过人群,出了城区,来到郊外的一片荒野上,停下来。那轮椅上,还是什么都没有,仿佛操控它的是一个鬼魂。它静静地置身在空旷的荒野中,仿佛在等待什么。不远处的稻草人站立着,像是这荒野的主人。在轮椅右侧的土坡上,有一个白色马桶,也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

林静萍在梦境中呼喊着,你在哪儿?你去了哪儿?

没有回声。

林静萍胆怯地望着那个光柱里的轮椅,变成了光的一部分。她试探著,蹚着荒草,走过去,鞋子踩在一些倒伏的野草上,发出窸窣的碎响。那碎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她还看到荒草丛中有几朵野花,是干枯的。她慢慢地靠近轮椅,那陌生的轮椅,让她茫然,甚至是恐惧。当轮椅在那男人身下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现在,只剩下这孤独、孤单的轮椅在那里,上面空着。闪着瓷光的白色马桶在那里张着大嘴,对着天空。稻草人凌乱的衣袖在风中飘舞着,布条做的头发也乱了,那样子让人感觉它是慵懒的,又是伤痕累累的,是被无形中的什么东西刚刚蹂躏过似的,令人心疼,心生怜悯。她好想过去拥抱它一下,这荒野的女儿。这么想,林静萍吓了一跳。那么自己此刻是否也成了荒野的女儿,是那稻草人的姊妹,还有她的那些女友,是否也是荒野的女儿,或者说她们这个群体是否也是荒野的女儿。这么想,令她不寒而栗。一种莫名的窒息感让她想逃离这里。但看到那孤独的、孤单的轮椅在那里,有一种力量在引领她靠近。她看到那轮椅碾压在荒草和泥土上的辙痕,根据轮椅的自身重量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辙痕,好像轮椅上有什么重的东西。她倒吸了口冷气,脊背一阵发凉。如果有,那又是什么呢?她不敢想下去。此刻,那站立在荒野中的稻草人让她觉得亲切,是血缘的,姊妹般的那种亲切。她踩着倒伏的荒草,在靠近轮椅,脚步是谨小慎微的,仿佛怕惊扰到什么。她再次感觉到这荒野中有一双眼睛在冥冥中望着她,在窥伺着她。是谁?她也不知道。尽管小心谨慎,她还是被野草绊了下,跪倒在地上。她的眼前就是那个轮椅。她跪在那里,手掌被野草刺了下,丝丝的疼。她慢慢地爬着,来到轮椅跟前,然后,慢慢站起来。她目光注视着轮椅,上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转过身去,坐上轮椅,手扶着轮椅扶手和轮缘。她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自己矮了下来,身体被悬置起来,两脚下面空荡荡的,很不舒服。世界在她的面前被降低了,甚至有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紧张。她站起来,头有些晕,又坐下,试探着转动轮椅。在运动中,她开始感觉到一种自由。如果速度允许的话,也许真的可以飞。她停下来,四周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她从轮椅上下来,动作笨拙。从光柱里出来,转身看着那轮椅和投射在地上的轮椅的影子,肃穆,敬畏之心油然而生,俨然一个可以跪拜的神物。

林静萍又回到轮椅上,俯瞰着荒野,像一个被审判者,像一个即将被行刑的罪人。荒野的那种亲切感顿失,让她感到恐怖。即使自己是荒野的女儿,那么自己又有什么罪过呢?这是由她自己决定的吗?不是。同时,她觉得也是自己造成的,正是自己的愚蠢,而不是觉醒,才让她和她们都沦为荒野的一部分。风吹着野草,野草相互摩擦着,发出一阵阵声音,让风有了形状。她恍然看到在稻草人的左侧,有一座坟茔,看上去像座新坟,坟上的花圈已经褪色了。

林静萍突然对着空旷的荒野喊叫起来,你再不回来,我可走啦。

她的喊叫声消失了。

四周再次变得安静。她从轮椅上站起来,荒野的风包裹着她的身体。

一阵笑声从半空中落下来。只见男人从半空中回到轮椅上,他的身体看上去是那么轻盈,犹如一个天外来客。她怔在那里,睁大眼睛望着男人。她心里犹疑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是人还是鬼?

男人问,你坐上去感觉怎么样?

林静萍故意说,不怎么样,仿佛我也变成了你。

男人说,你撒谎。

林静萍脸色绯红起来。

是的,她撒谎了。

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这么直接。

林静萍沉默。

男人并没有生气。

男人说,也许有一天,你会适应的。

林静萍说,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

男人说,不想成为残疾人吗?

林静萍缄默不答。

男人说,当你坐在上面之后,我感觉我喜欢你了。我甚至想到了夏加尔的《生日》,一对男女飘浮在半空中,接吻。画面上没有嘴唇的重叠,看上去还有一些微小的距离。好像名字也叫《移民者》,而我也是一个移民者,不是吗?从地面转移到轮椅上,尽管可能付出残酷的代价。

林静萍说,你说的我听不懂。

男人说,我说的夏加尔的那幅画你可以回去网上搜索一下。夏天的夏,加减法的加,“你”字去掉单人旁的尔。

林静萍矜持地听着,记在脑子里。

来客人的声音惊醒了林静萍。她看着自己盖在毛巾下面的身体是赤裸的。她本能地四周看了看,就好像被男人窥看了似的,那个梦中的轮椅上的男人。再回忆那个梦,很多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叫“夏加尔”的名字。她看着自己光滑白皙的身体,尤其是小腹的赘肉很少,只要努力十天半个月就会减下去。她对自己的身体是满意的。她色眯眯地盯着自己的身体会心地笑了。那目光像是男人的。两个乳房还没有完全垂下来,双手握上去,仍能感觉到坚挺。她慢慢起来,开始穿衣服。这时候,听见外面客人的声音,她听出来是小妖精。她想起明莉莉的告诫。如果是往常,小妖精早就闯进来了,今天,她一定是来借钱的,所以没敢张狂。她对着镜子把头发盘起来,扭成一个髻,用发卡别上。细长的脖颈白皙可人。她点了支烟,边抽着,边趿拉着拖鞋从屋子里走出来。那是一双白色圆点的粉色布拖鞋,很像草间弥生的画,那个日本的画家。她的脚踝和脚跟裸露着,光洁,像瓷器。她的脸上散发出一种刚睡醒后的慵懒之美,即使头发盘起来了,还是有几缕在颧骨上。外间的工作室里放着一首新歌《你把我灌醉》,声音不大,可能是怕影响到她。这些年,林静萍确实学会了很多,比如说怎么跟人打交道,这同样是一门艺术。她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透着强大的气场。

小妖精坐在沙发上,一头火红的头发,看上去像一只火鸡。脸上简单化了妆,但看上去是潦草的。黑眼圈包裹着黯淡无光的眼睛。上身是灰色的半截呢子外套,下面是黑色的打底裤,脚上的红色高跟鞋已经斑驳,掉色,左脚袜子也没穿。

小妖精看见林静萍出来,连忙站起来。

也许是因为护理过了,也许是因为那个梦,林静萍的身体透着一股子水灵灵的气息,滋润,包浆似的,风情而妩媚,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四十岁的模样。

小妖精说,林姐,好久不见,路过,我过来看看你,想你了。

林静萍说,我也想你了,你不来,也不打个電话。

小妖精说,我请你去局外人咖啡馆喝一杯,怎么样?

林静萍说,我这有朋友从外地给我寄来的巴西的咖啡豆,我还买了一个机器,自己磨,你尝尝。

小妖精说,太麻烦啦。

林静萍看出小妖精的迫不及待了。看到小妖精打哈欠的样子,林静萍心疼了。过来拉着小妖精的手,冷,硬,像一个死人的手。

林静萍拉着小妖精坐下,说,我们好长时间没说话了,陪姐说说话。

林静萍吩咐技师说,去把速溶的雀巢咖啡冲两杯过来。

林静萍说,你看你的样子,姐心疼,让技师给你护理保养一下吧?

小妖精说,不。眼睛里闪着清冽的泪光。

林静萍说,人活着就是要面对,即使再苦再难,不是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总要活下去,是吧?你这样糟践自己能怎么样?与其这样,还不如好好地活着,就是你家那谁在天上看到了,也会高兴的……你这样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会高兴吗?他能瞑目吗?你过去是一个心气多高的人儿,再看看你现在,像枯萎了似的。你糟蹋自己,并不能忘记痛苦,反而会加深你的痛苦。你麻木,堕落,但这些真的就能让你解脱吗?不能。

小妖精咬着嘴唇,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林静萍拿过纸巾,递给小妖精。

她们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印着一朵巨大的百合花,花朵细腻,可以看到花瓣上的花粉颗粒。敞开,某个部位弯曲着,看上去像子宫。

咖啡上来了。林静萍问,放糖吗?

小妖精说,不。

林静萍自己放了糖,慢慢搅动着,看着旋转的咖啡,像一个漩涡。

林静萍又说了一句,放些糖吧。

小妖精拒绝着。

林静萍说,你这态度怎么能改变?你必须从那个痛苦的阴影走出来,走出来,你知道吗?你还在那个幼儿园工作吗?

小妖精说,不在,她们辞退了我。

林静萍沉默。

小妖精又开始哈欠连连,问,有烟吗?给我一支。

林静萍拿过她的女士香烟。

小妖精说,还有别的吗?这个没劲。

林静萍找出半盒不知道什么人落下的中南海烟递给小妖精。她急促地点燃,手是颤抖的,像中风似的。点燃后,贪婪地吸着,仿佛要把整支烟吞下去。紧吸的嘴唇,看上去是那么丑陋。眼泪也从眼窝里涌出来,还有鼻涕。

林静萍自己也点了一支。

两个人不说话。

音箱里传出来的音乐还是先前那个女孩的声音,歌名叫《喜欢你》。林静萍喜欢这个女孩的声音,是干净的、明亮的、慵懒的优雅感觉,女中低音,听上去高音飙得也不错。

林静萍突然想起梦中那个轮椅男人说,我喜欢你。

想起轮椅男人说的那幅画。梦境再一次变得清晰起来,那男人说,夏天的夏,加减法的加,“你”字去掉单人旁的尔,夏加尔。

林静萍对一个技师说,你上电脑给我查查夏加尔的画《生日》,别人推荐我的,我想在我们店升级之后,挂在墙上。现在这墙上的美女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含蓄,都是赤裸裸的欲望。

小妖精看着林静萍,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又点了支烟。

窗外的杨树不知什么原因已砍伐一空。一个轮椅上的男人一闪而过。

林静萍背对着窗户,没有看到。

林静萍看了眼小妖精,打底裤的膝盖破了个洞,让她看上去更狼狈不堪。

当年,还是林静萍托美婷给小妖精介绍的对象,男方是老高的司机。之前,小妖精跟幼师学院的男老师暧昧了几年,也没有结果,后来,被那老师的老婆发现了,那男老师竟然说是小妖精勾引他。小妖精彻底死心了。消沉了半年多,来林静萍的店里做美容,一来二去,就熟了,林静萍才托美婷给她介绍的,两个人还是在美容院里见的面。小伙子看上去不错,憨厚老实,退伍军人,眉眼间透着俊秀。从小妖精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中意了。小伙子看着小妖精,脸红红的,腼腆地低着头。小妖精收敛着,其实,也是在遮蔽着经历过的一切,那份成熟,那隐藏的风情。但对于有经验的林静萍来说,都看在眼里,她也说好话,撮合着。小伙子直点头,嘴里嗯嗯嗯的。是那么纯朴,没有丝毫的伪装。在这个年代,少见。林静萍看着两人说,都对上眼了,还不出去逛逛,别在这店里占地方,影响我生意了。林静萍说完就笑。小伙子拘谨地站起来。小妖精颔首,看了眼小伙子,两个人的目光之间有闪电。小妖精伸出手,拉住小伙子的手。这个动作有些意外,对于小伙子和小妖精来说。小妖精意识到了,连忙松开。倒是林静萍说,你一个大男人应该主动的。这次,是小伙子伸出手,小妖精故作含羞状,扭捏着,没理会小伙子伸过来的手。小伙子僵在那里。

美婷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赤裸的脚搭在茶几上,脚趾甲上刚刚涂了粉红色的蔻丹。

美婷笑着说,小浦,你要把她搞定哦!

小伙子听了美婷的话看上去更加拘谨了。

林静萍这个时候走过来,把两个人的手拉到一起,推他们出门。

小妖精嗔怪着说,你看你林姐,好像你妹子没人要似的。

林静萍说,关键是这么好的男人你下辈子都找不到,你可要珍惜了。其实,这些话不该当着小伙子的面说的,但林静萍就是想敲打敲打小妖精,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才是好的。两个人走后,林静萍说,有戏。

美婷说,你看小妖精真会装,像个处女似的。

林静萍说,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这个小伙子看上去真不错。

美婷说,你要的话,老高手下还有。

林静萍说,我这人老珠黄的,还是算了。

美婷说,假了不是,趁早物色一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吧。别相信什么爱情,那都是书里骗人的东西。

林静萍没吭声,拿了烟,给美婷扔过去一支,自己点上,独自吸着。美婷的脚在茶几上晃动着。

林静萍说,别显摆你的脚了,回老高那儿显摆去吧。

美婷说,你怎么突然吃了枪药吗?这不是涂了指甲油,没干吗?

天有些阴,窗外,秋风吹动着杨树的叶子,纷纷落下。

小妖精轻声说,再给我来一杯咖啡好吗?

一个技师玩着手机没听见。林静萍出神,也没听见。等林静萍缓过神来,再看小妖精,一阵心酸。她从冰箱里取来苹果,坐在小妖精的旁边,削皮,果皮在她的手上打了一个完美的卷。她把苹果递给小妖精说,吃吧。

小妖精吃着苹果,哽咽着说,他活着的时候,都是他给我削苹果。

林静萍沉默。

过了一会儿,林静萍说,我想,如果我的美容院升级成功的话,你可以过来帮我,如果你愿意的话。美容院升级后的名字叫“春山丽舍”,你觉得怎么样?到时候,我想增加健身、瑜伽、舞蹈那一部分,你不是学过舞蹈吗?

小妖精嘴里咀嚼着苹果,目光黯淡,没有回答。

林静萍说,不想帮我吗,还是我这门槛低,请不起你啊?

小妖精还是不吭声。

林静萍急了,你死人啊!就不会吭一声吗?

小妖精说,只不过还喘着气而已,即使不是一个死人,也是一个病人,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随时,是的,随时都可能崩溃,彻底崩溃。难道你需要一个即将崩溃的人吗,需要一个病人吗?再说了,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不想。关于我的现在,相信你也听说了,都是真的……生不如死,可我还没有勇气……没有……我失去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瞬间,天坍塌了……我在寻找一种可以通向他的媒介,是的,媒介……你大概知道我的媒介是什么……只有那样,我才能跟他在一起,幻觉也好,药物也好,反正我们在一起了……我们可以在那个幻境里继续我们的恩爱,继续我们的交媾……那里,就是我们的天堂……我们的肉身……我們的灵魂在一起……小浦……小浦……

小妖精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了。

林静萍眼含泪花,抚摸着小妖精的头发,轻声说,躺一会儿吧。

小妖精已经满脸鼻涕眼泪了,哀求着说,姐,借我点儿钱吧,求你了,求求你了……本来老高说给些钱的,可是,小浦在监狱里死了……现在,老高又被举报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

这事,林静萍多少听说过一些,只听说小浦是为了酒驾出车祸的一个人去顶罪,没想到是老高……更没想到小浦在监狱里会被人折磨致死。

小妖精拼命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把自己拎起来。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抓起茶几上的咖啡杯摔在地上。

要知道是现在这样,当初也不会托美婷给小妖精介绍男朋友。一根无形的链条,牵引着每一个人的命运。没有天堂,只有地狱,这也许就是宿命。林静萍想。

林静萍看着小妖精难受的样子,决定打一个电话,那人就是她的前夫邱海辉,邱海辉在望城戒毒所工作。他们之间因为林静萍不能生育,邱海辉抗拒不了母亲的劝说,最后,两人还是离婚了。邱海辉又找了一个女人,孩子都三岁了。

一个小时后,小妖精被邱海辉开来的车接走了。

邱海辉临上车的时候,看见林静萍抽烟。邱海辉说,你应该戒烟的。

林静萍没说话,看着邱海辉的脸。从那张脸上,她看到现在的他是幸福的。林静萍在邱海辉上车的时候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让你媳妇来做美容,免费的。

邱海辉说,谢谢,如果她需要的话……

刚离婚的时候,林静萍还有些恨他,觉得他是一个叛徒,毕竟不能生育这件事是他造成的。婚前,两个人发生关系,导致林静萍怀孕,人流手术后,无法生育。无法生育这件事,对于邱海辉这样的独生子家庭来说,也是严重的,不能容忍的。她在心里还是原谅了邱海辉。

林静萍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感觉很累,很累。自己就像是一个气球,里面不是气体,而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沙发就像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因为自己的沉重而沉没。她抓起茶几上的烟,犹豫了一下,没有点燃。她闭着眼睛,一股虚无的力量把她拽进黑暗之中,那是一个凄凉荒芜的世界,仿佛一个病人的房间。病人躺在床上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房间里移动的人等待着病人的苏醒。可是,那病人躺在白色的床上,他们一起飘浮起来,在半空中。林静萍很恐惧,连忙睁开眼睛,从沙发上起来。

林静萍给张菲打了电话,问了父亲的情况,还好。她多少放心了。看见两个技师还在那里玩手机,说,不看手机你们能死不?两个女孩不好意思,连忙收起来。林静萍说,以后只要进到这里,就不许玩手机,电话可以接,但有事说事不能煲电话粥。记住了吗?两个女孩异口同声说,记住了。清脆的声音里透着青春的蓬勃。林静萍指着其中的一个女孩问,我让你查的照片找到了吗?女孩说,找到了,看你刚才好像状态不好,就没喊你。林静萍问,你看怎么样,符合我们美容院的气息吗?女孩说,符合,但那是一种恋爱的气息。林静萍说,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了。女孩问,什么人推荐的啊?蛮有眼光的。恋爱中的女人是最美丽的,我们给女人做美容就是要给女人恋爱的感觉,真不错。林静萍说,贫嘴,就像你经历过似的。另一个女孩说,萍姐,你可小瞧她了,上学的时候,被她甩过的男生差不多就有一个排了。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去你的。林静萍说,其实,我们只是在增加女人外在的自信,而不是心里,心里的才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女孩说,那怎么挣钱?我们又不是心理医生。林静萍说,我相信我的直觉。林静萍想起那个轮椅上的男人好像说过那幅画叫《生日》。也许是新的诞生之日,是的,诞生之日。这么想,她心里掠过一丝丝甜,是的,甜。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舌尖的津液流淌到胃里。

三人说笑着,往有电脑的房间走。

放电脑的房间更像一个包厢,有一张简单的床,一把竹编的椅子,一台电脑。布置得干净、简朴、素雅,看上去有些私密的感觉。这也是为客人准备的,有些女客来美容,中间来了业务,需要电脑。林静萍已经给她们备好了。林静萍还记得一位女客满脸的护肤品,突然来电话,让她上网处理业务。那天,那女客挣了五十万,晚上请大家去酒店大吃了一顿。不过,现在手机上网很方便,无所不能,这里也就像失宠妃子的冷宫了。

在走廊里,林靜萍看到自己和美婷,还有老高的合影照片挂在墙上。她对一个女孩说,这个摘掉吧。

女孩问,怎么处理?

林静萍说,你看着办吧!

林静萍瞬间想,自己这样是不是有些无情了,可是,自己当初也不想这样。当年开张的时候,有人挤对林静萍,来店里闹事。那时候,老高在望城可是一个跺跺脚都乱颤的人物。有人就给林静萍出了这个主意,就是把有老高的照片挂上去。这样一来,人们看到老高在那里,自然不敢找她麻烦。

女孩还是犹豫着问, 要是美婷再来美容院问起来,怎么说?

林静萍说,她还有脸问这个吗?对了,把我个人的那部分给我剪下来。

照片上的老高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两眼色眯眯的,但目光里透着一丝犀利和狡黠,老奸巨猾的样子。

林静萍的心情有些不好。她对另一个女孩说,你也去忙吧。对了,冰箱里还有我买的鲤鱼,买的时候都收拾好了,你中午做个水煮鱼吧,多放点儿辣椒,我们吃。你的手艺不错,做出来的味道和饭店里的差不多。

女孩爽快地答应着,好嘞,难得萍姐喜欢。

女孩拎着从墙上摘下来的合影照片,走出去。

林静萍突然又很想抽烟了,好像那个状态下,自己才不是孤单的。她克制着,坐到电脑前。因为省电模式,屏幕一片黑暗。是的,黑暗。凝固的。坚硬的。她没有立即晃动鼠标,而是坐在那里,让自己成为黑暗的一部分。闭眼,周围的世界都是黑暗的。她承认刚才看到老高、美婷,还有她的三人合影,让她心里外延出这样的黑暗。她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不知道。记得有一次,很晚了,店里没有什么客人了,技师也下班走了。美婷做完护理,躺在床上,在电话里跟老高吵架,后来,老高开车来接她。林静萍是在去卫生间的时候,听到动静的,以为两个人打起来了,透过门缝,看见老高像一只黑色的大猩猩,以动物的方式,进入到美婷的身体里。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的身体黑白分明。林静萍羞臊得连忙轻声离开。不久后,美婷被调到某区当了宣传部副部长,而本来,她只是报社里的一个跑教育领域的小记者。想起这件事,像吃了一个苍蝇,想吐又吐不出来。林静萍犹如溺水者,窒息感强烈。那次过后,林静萍以开玩笑的方式敲打过美婷,这里不是你们的欢爱之地。之后,美婷除了自己来美容护理,再没让老高来过。拍照那次是一个意外。

林静萍从椅子上起来,给电脑旁边的一盆文竹喷了些水。那盆文竹近来长势喜人,又有新的枝条长出来了。以前她养过一盆,后来都枯死了。听人说,不光要给根部浇水,也要给叶子浇水。也许因为年龄的关系,四十岁之后,她不喜欢开花的植物,她更喜欢那种充盈的绿色的存在,给人一种生机和踏实。就那么绿着,无花也无果。林静萍坐下来,闭上眼睛,仿佛世界和自己都消失了。那种空无,是的,空无状态。在这种空无状态之中,那个轮椅上的男人总会出现。林静萍睁开眼睛,晃动着鼠标,电脑屏幕的黑暗不见了,出现的是那幅画。

林静萍刹那间惊呆了。那就像是另一个空间,一种对爱的入迷状态,让时间静止下来。画中两人的飞翔或者说悬空,透着优雅,甜蜜,没有重力,甚至是神圣的。男人闭着眼睛,女人睁着眼睛,脸上是恬静的。那旁边的床抑或沙发,真的很像是轮椅。那关于轮椅男人的梦境再一次清晰起来,是的,清晰起来。林静萍伸了伸脖子,微仰,仿佛在模仿画中女人的姿势。闭上眼睛,身体似乎也轻盈地飘浮起来。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一次灵魂的出窍,生命在时间之外,涌动着,微起波澜。那是一个不一样的空间,抑或人们描述的天堂,来安放她的魂魄。可是,她那种飘浮却没有人在半空中迎接她,没有。飘浮变得孤单起来,四周满是黑暗。她开始感到身体的沉重,那种轻盈也消失了。她恍惚中感觉自己在坠落,是的,坠落,在那把椅子上。眼泪扑簌簌地从眼中落下,她哭了。那不只是眼睛的哭泣,而是身体的哭泣,是灵魂的哭泣。眼泪在脸上是滚烫的,她没有去管它,没有,任其流淌着。从鼻翼两侧流淌到嘴角,部分泪水透着一丝咸涩侵入嘴里,另一部分继续流淌着,到下颌,到脖颈,顺着脖颈流淌到乳房……泪水已凉,停滞着,晕染在乳头周围,像是到达了终点,在那里浇灌着身体之花。某种生理意识竟然复苏了,这么多年来,它都处于冬眠状态。她渴望,是的,渴望一个男人在她的身体里哭泣,是的,在她的身体里,她会紧紧地包裹住男人的器官,任他哭泣,而她会像一个母亲一样,给他爱,给他慈悲……即使他撕裂她,她也会欣然承受……共同到达,天空深处……缠、绕、绞、盘、旋着,火焰一样……天空或者说宇宙,他们像星体一样,成为宇宙的一部分。可是,那个男人是谁?是谁?是谁?在那一刻,这已经不重要。下面的身体之花已经绽放,流淌着蜜了……是的,蜜……那就是一个宇宙,将释放着爱和慈悲……哭泣停止……

萍姐,吃饭了。女孩喊。

女孩又喊了一遍,萍姐,吃饭了。

林静萍才听到,整个人都是慌乱的,连忙擦着脸颊上的泪水,答应着,来啦!她有些不敢去看电脑上的那幅画,关了电脑,去卫生间洗了脸,才出来。身体的部分状态还停留在刚才的蜜意之中,没有弥散。她低着头,不敢去看摆放饭菜的女孩,好像怕被窥破似的。身体的毛孔里的蜜还没有流尽,没有。它们在喘息着。她坐下来,身体下面还是潮湿的。她害羞,脸色红扑扑的。

另一个女孩问,那幅画怎么样?

林静萍故作沉静地说,什么画?

女孩说,就是你做屏保的那幅画啊!

林静萍笑了笑。

林静萍看着桌子上的水煮鱼说,闻起来真香,真香啊!

桌子下,林静萍的双腿夹紧,两只脚重叠着,左脚在右脚的上面,在尽可能地挽留着仅存的蜜意。

林静萍在医院里,再没看到那个轮椅上的男人。5床已经去西方极乐世界了。老高自杀的新闻在病人中间泛滥着。父亲的病仍旧没有好转。林静萍找过医生,医生说,还是出院吧,没多长时间了,肺部的癌细胞已经扩散,现在连大脑里都是……医生的话掴进林静萍的耳朵,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一黑,瘫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林静萍问,手术呢?医生说,没那个必要了。你可能认为残酷,但有时候,疾病就是这样残酷。这样的残酷,我见识多了。林静萍说,就没有一种方式尽快结束这样的痛苦吗?医生说,国内还没有安乐死。林静萍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没说。她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

林静萍全身无力地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终于控制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接近嚎啕。整个身体仿佛都悲伤化,液态化了,随时都可能顺着马桶流下去。世界是黑暗的。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缓过神来,擦干眼泪。从马桶上站起来,可是,两腿都木了,她又坐下来。这次,她没有急于起来,而是坐在那里等待着力量回到身体里。

她看见马桶对面的墙上竟然写着一行小字,笔迹清晰。也许是为了缓解悲伤,她定睛看了看,上面写着:“即使你走了,我仍然爱你。小萍。”林静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灵魂出窍般,颤栗着。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心想,可能是刚才哭狠了,出现幻觉了。卫生间里的灯光是清寒的,荧光灯嗡嗡作响。她揉了揉眼睛,没错,就是那几个字。尤其是“小萍”两个字,让她感到亲切和温暖,因为她的小名也叫“小萍”。她喃喃着:“即使你走了,我仍然爱你。小萍。”就好像这行字是自己写上去的,是用心尖子刻上去的。

她慢慢站起来,头部还是有些不适,扶着墙壁,走出来,洗了脸。

镜子里的自己苍老了很多。

从卫生间出来,她在走廊里给林东山打电话,忍着不让自己哭,但还是哽咽着。悲伤是盛在一个碎裂杯子里的水,随时都会流淌出来。是的,悲伤。这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林东山的电话虽然没有关机,但没人接。在走廊的尽头,林静萍掏出烟狠狠地吸着。她挂了手机,心想,还是让林东山迟一些知道父亲的生命将尽吧。眼球肿胀,有一种烧灼的痛。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透过那里可以看到外面寥落的灯火,似一只只临终的眼。她双手捂着脸,手指在眼皮上按摩着,看上去就像拒绝看见这个世界。残酷的世界。世界尽头的幽冷。那不是仙境。手指隔着眼皮按摩眼球,缓解着肿胀,舒服了很多。一团厚重的影子,在地上,是她的。那一刻,她好想有什么可以依靠和拥抱,但那个影子,自己的影子,在地上,逃避着来自她身体的悲伤和痛苦。她执拗起来,寻找着走廊灯光的位置,让影子回到身体里。身子换了几个地方,都无法让影子回到身体里。她疲惫地放弃了。孤寂,甚至是死寂的走廊。

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恐惧了一下,看见一人弯腰在走廊的垃圾箱里翻找着瓶子之类的。那人戴着口罩,看不清脸,旁若无人地专注着垃圾箱里面的东西。她喊了声,喂。那人吓了一跳,手里的一个矿泉水瓶子掉在地上,弹跳了几次,才平静下来。那人身体佝偻,弯腰去捡地上的矿泉水瓶,就像没听到她的喊声。她又喂了一声。那人捡起地上的瓶子,转身,看了她一眼,扭头离开。走廊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幽深的黑暗包裹着她,令她窒息。

她点了支烟,狠抽了几口,想起什么,身体不禁一颤,连忙蹍灭香烟,向第六病房走去。

那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潜伏着死神的世界。偶尔有酣睡的病人在呻吟。是疼,来自他们疾病的身体。她来到父亲的床前,安静,是的,安静的父亲,躺在那里。她轻轻伸出手指,在父亲的鼻子下面试探了一下,那温热的呼吸还在,均匀的,粗重的。她心里亮堂了很多,为自己的神经质好笑。她头贴着父亲侧脸,感受着来自父亲的体温。温暖。想到这个人即将……她的心都冷了。她听到那个身体里腐烂的声音,细胞吞噬细胞的声音,沙沙的。那是躯体里的战争。在黑暗中,白色的巨浪和黑色的大海,你和我,在这病房之中,因此而远离人世。而你将远离我,撇下我在这世界,孤单一人。这么想,眼泪再一次涌上来。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开玩笑问,小萍长大了,嫁给什么人?她说,我谁都不嫁,只嫁给爸爸。

如今……这个人……是的,这个人……啊……老情人……

林静萍怕自己失控,起身时,已是泪水潸然。她给父亲掖了掖被角,他脱了形的身體,越来越小,好像要回到婴儿。她悄悄地走出第六病房。

走廊里的那排椅子是冰冷的。空无人坐。她置身这寥落的世界,即将被她的老情人遗弃。是的,遗弃。她还是坐在椅子上,就像被椅子收留似的,倚靠在那里。

没有轮子的椅子,她想。

林静萍的耳朵里渴望一种声音,可是,没有。这就是事实,现实,真实。她坐在椅子上,下意识仰头,像那幅画里的女人,企图飘浮,是的,飘浮。脚尖都踮起来了,可她没有飘浮起来,即使闭上眼睛,也没有。一阵窒息的感觉,仿佛整栋楼在收缩着,让她喘不上气来。她站起来,身体有些失重,趔趄一下,一只手扶住白色的墙壁。来到电梯口,按了电梯,下楼。电梯或者说那个钢铁的冰冷的箱体,在下降的过程中是缓慢的,近于停滞状态。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个显示灯还是显示到了1楼。电梯门洞开,她动作迟缓,就像等待被吐出来。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时候,她伸手拦了下,从那个冰冷的空间里出来。一楼大厅里的人熙熙攘攘的,像个夜晚的集市,她从人群中挤出去。

林静萍来到医院门口,呼吸着异于这医院内的空气。她打开手机,胡乱找了一个可以听歌的网站,把音量调到最大,任音乐在耳边和四周响起。唱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一种声音,几乎淹没她的声音,在抵抗着黑暗或者说黑夜给她的恐惧。她点了支烟,坐在台阶上。音乐还是影响了楼内休息的人。有人从楼上大骂起来,大半夜的你作死嚎丧呢?搞这么大声音,别人怎么休息。精神病吗?精神病你去精神病院!林静萍想回一句脏话,但觉得理亏,没有骂出来,她想起包里的耳机,掏出来,插上。音乐这一次完全在身体里响着,震荡着。

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她觉得有些冷,看着天上,那些星星还镶嵌在黑色的幕布上,甚至更深处。她不知道那浩瀚的宇宙中,是否也有一颗星星在看着自己。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走,活动一下肢体。

医院门前的马路在路灯下反射着光。大片的白移动过来。是的,大片的白。林静萍慢慢看清,那是羊群,是的,羊群。牧羊人在白色队伍的后面,挥舞着鞭子。这是通往城里的必经之路。林静萍还是惊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羊,没有。看上去,有几百只,移动在马路上。白色。林静萍盯着它们看,直到它们从医院门口消失。但仍可以看到牧羊人高于羊群的身影。林静萍摘掉耳机,听到几声清脆鞭响,黑夜随之而震颤着。

羊群过去。

对面一家寿衣店昏黄的灯光亮着,似暗夜的独眼。她出了医院的大门,沿着那条冷清的街道走了一会儿,形单影只的。她走了一会儿,回来了。

林静萍站在医院的楼下,仰头望着那些还在开着灯的窗口。她在寻找第六病房的窗户。她竟然没找到,这让她莫名的恐惧,她急匆匆地往医院楼内走去。随着电梯缓缓来到第六病房的走廊,她才相信这第六病房是存在的,并没有因为刚刚的幻觉而消失。她在手机上搜着父亲疾病的一些信息,都是绝望。偶尔跳出来的是关于老高自杀的消息。消息透露,老高不止美婷一个情人,还有十几个,有一个还是邻县图书馆的管理员。网上有各种不堪的照片。令林静萍惊讶的是她跟老高还有美婷照的那张照片,就是挂在美容院墙上的那张,也在网上出现了。莫名的恶心和恐慌袭来。她想,媒体的泛滥和不公正说不定要将自己卷入这个旋涡之中。她苦恼沮丧起来。她贪婪地吸烟,心里一团乱麻。父亲的疾病,还有这负面消息,让她感到双重的艰难。世界,荒诞了。如果世界这时候缓慢破裂,她会找一个缝隙沉下去。她会的。这样的想象也是荒诞的。难道自己就这样成为一个无辜的牺牲品吗?不就是当初跟老高照了张相吗?这望城很多的会馆、饭店不都有老高的照片和题字吗?她还记得离婚后,别人给她介绍的第一个男人是一个诗人,自费出版的诗集也是请老高题的书名,写的序言。跟老高搭上关系,也是这个诗人中间搭桥,后来美婷才成了店里的会员。如今这诗人已是《望城日报》副刊编辑。当年他还是小学语文老师,只因跟老高是乡邻。

有些乱,他妈的,有些乱。

林静萍索性关了手机。

这时候,楼下传来一声为之颤抖的哭嚎,自下而上,蘑菇云般,连成一片,炸裂开来。从哭嚎声里,林静萍知道,有病人离开了,离开这个世界了。

父亲的声音吓了林静萍一跳。父亲披着衣服,站在林静萍身边说,萍儿,你在我床边睡一会儿吧,拖累你了,我这老不死的。

你咋醒了?林静萍问。

突然就醒了,好像有人在梦里喊我,让我醒醒,我就醒了,这不去厕所,看你在这儿,我心疼。父亲说。

哦,没事的,你赶快去厕所吧,要不要我陪你去?林静萍说。

父亲说,那喊我的人,我看不清楚,像你,又像你妈,瞅那身影儿。怪了,谁喊我呢?你进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厕所。

父亲晃动着衰老的身体,向厕所走去。

林静萍看着,她知道这具身体随时都可能在疾病的吞噬中,坍塌,崩溃,只是时间还没有……会是什么人喊他呢?林静萍感到纳闷。

楼下的哭声,持续中。

父亲从厕所回来,林静萍扶着他进到第六病房。

父亲说,楼下又有人走了。

林静萍说,嗯。

林静萍服侍着父亲躺下,直到他打起呼噜。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不像啊。她蜷缩在椅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林静萍想起医生说的另一句话,进了这第六病房的,就没有走着出去的,当然,我指的是病人。望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她恍然,他刚才竟然自己能去厕所了。想到这儿,林静萍有些害怕了,不会是……

春山丽舍那边装修刚进行到一半,承包的是几个南方人。林静萍三天两头过去看看,早上从医院出来,路过那里,进去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跟几个工人说,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其中一个工人说,萍姐,你放心,我们的装修是一流的,你的这家春山丽舍也将是望城一流的。林静萍笑了一下,心想,还不知道它未来的命运呢。在解放路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林静萍看了眼窗外,一个轮椅上的男人在人行道上转动着轮椅。林静萍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她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人,她摇下车窗,想确认下。这时候,绿灯亮了,她踌躇了一下,后面的车辆已经发疯地鸣笛,叫嚣着。林静萍无奈,只好开过去,停在路边,开门,下车,往回走了几步,看那个轮椅上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她丝毫没有觉得突兀,俨然在医院里遇到的那个轮椅上的男人已是她的熟人似的。她看上去有些失落,回到车旁,没想到违章停车,警察把一张罚单贴在了车玻璃上。林静萍骂了句,从车玻璃上扯下罚单,眼睛还是朝着那个轮椅上的男人那边看了看,男人和轮椅的背影已拐进街心公园。

林静萍加速行驶在马路上,她还不想回到店里,漫无目的地开着,路过青年路的时候,堵车了,看上去堵得很厉害,有司机下来抽烟。林静萍也下来,掏出一支烟,但没找到打火机,可能是落在医院了。她走了几步,跟前面车的司机借火,顺便问了句,前面怎么啦?那是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嘴里叼着烟,蹲在马路边,把吸了一半的烟递给林静萍。其实,林静萍不喜欢这样的对火方式,尤其是一个男人抽了一半的。但,林静萍还是接过来,把自己的烟对着,手指捏着男人的烟还给他。男人蹲在那里瞟了林静萍一眼,说,你没看见前面的十字路口过一群羊吗?一大群呢。林静萍踮脚向前面张望着,她不知道这群羊是否就是她在医院门口看到的那群。男人的车窗是落下的,里面坐着一个小女人,光着脚撑在挡风玻璃上,刷着手机,很繁忙的样子。林静萍也是疲惫了,在络腮胡子男人的身边蹲下来。又掏出两支烟,递给男人一支。男人摇了摇头说,不抽了,抽多了,都要成烟囱了。林静萍只好把那支烟放回烟盒里,剩下的一支叼在嘴里。男人剛才的烟已经吸完,林静萍看着他在鞋底下蹍灭的,林静萍刚才抽完的烟蒂也被她随手扔了,现在,又没火了。林静萍想跟男人说,但这时候,男人车内的女人喊了,你还不回来,车什么时候走啊?要晚了。男人没吭声,站起来。女人的声音有些嗲。林静萍也站起来。男人掏出一个打火机,对林静萍说,送给你了。林静萍说,不用,我只用一下就可以。男人说,我决定戒烟了。林静萍握着的打火机还有男人的体温。林静萍看着车内的女人,还有男人的年龄,想,是该戒烟了。男人这么一说,林静萍也没有把烟点燃,回到车内,她想给林东山打电话,又觉得还不是时候,环境也不对。她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父亲,他们的父亲即将……

张菲来换她班的时候,她没有告诉张菲,她总觉得张菲是一个外人。倒是张菲扯了些闲话,说,过些天,我到你的店里去护理一下,这样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爸的病……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你哥该看不上我了,人老珠黄的。林静萍当时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去吧,免费给你护理保养。

车辆开始向前蠕动了。

林静萍跟在后面,左拐右拐的,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了斜台夕照路。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菜市场,喧闹,嘈杂。在市场拐弯处是卖鸡鸭鹅的,不时传来它们的叫声,有一只鸡还打鸣了。笼子里的鹅鸭,企图把头伸出笼子外面。一个摊主挥舞着刀,在案板上剁着已经杀死的鸡。

林静萍找了一块空地停车,马上就过来一个戴红袖标的老太太收停车费。五元。林静萍在市场里走了一圈,在路边吃了油条豆浆。她坐的桌子挨着路边的路灯,不知道哪个顽皮的孩子把路灯打破了,只剩下一个灯柱在那里,直指着天空。林静萍吃了一半油条,油太大,豆浆都喝了,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三块五。坐在那里她记起来,原来这斜台夕照路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去望溪公园的,不知道封了没有。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住在这里,后来,留学去了荷兰。说是羊肠小道,其实只是走的人多了,墙有一个豁口而已。那时候,公园还收费的,五毛。为了逃票,很多人就绕到这里。有一段时间,墙上被铁丝网拦上了,但还是有人剪断铁丝网钻进去。也许是晚上烟抽多了,或者是因为哭泣,林静萍的头现在有些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敲着颅骨。

她又坐了一会儿,问,老板,这斜台夕照路原来有一条小道去望溪公园的,还在吗?

老板正在炸油条,转头说,我是外地的,不清楚。你问问别人。

林静萍说,哦。

这时,一个低头喝豆浆的老头抬起头说,是有一条,可以到达纪念碑的,但不太好走,我们老人去公园都绕道的,你年轻,你可以的。前面那个卖西红柿的旁边就是,你走过去看看,如果觉得不行,你再回来,从正门走。

林静萍说,谢谢。林静萍站起来要走。

老头说,丫头,我看你怎么眼熟?

林静萍一脸惊异,心想,怎么可能?

林静萍问,你是?

老头说,你爹是不是叫林辛亥?

林静萍点了点头。老头说,你爹还好吗?

林静萍哽咽了一下说,在望城医院的第六病房里。

老头瞪大了眼睛,满眼的恐惧,几乎颤抖着说,第六病房啊!啊!

林静萍说,是的。

老头说,我哪天去看看他。我们当年是一个团的,但不在一个连,退伍后,我还去过你家,那时候你还是小孩。我抱着你骑在脖子上,你还在我的脖子上尿了。

林静萍实在想不起来了。

老头说,当年,我们都分配到轧钢厂,我家给我找了人调离了。

林静萍不知道说什么。她不想听这个老头唠叨,只会加重她的悲伤。

她说,我先走了。

老头说,那羊肠小道,慢些走,别摔了。

林静萍说,谢谢。

老头说,跟你爸说,老骨头要去看他,让他等着我。

林静萍说,会的。

这时候,前面买菜的和卖菜的吵起来了,大打出手,买菜的人把卖菜的摊床都推倒了。林靜萍从人群里走过去,顺耳听买菜的骂着,你妈的,你缺斤少两,你欺骗老百姓。我一定要去管委会举报你,不让你这种人在这里摆摊。卖菜的竟然从摊床下面拿出一把刀子,寒光闪了一下,他嘴里喊着,叫你说我欺骗,叫你说我欺骗。他握着刀子,在中年男人的身上猛戳。血流了出来。周围哗然。有一个看热闹的男人,肩膀上竟然骑着一只猴子,可能是看到血光了,猴子吓得乱叫,在男人的肩膀上上蹿下跳,要不是有一根链子拴在男人的手上,那猴子早就逃脱了。

看到那卖菜的猛戳买菜的,林静萍感到一阵颤栗,只见那个被捅的眼镜男躺在地上,鲜血从身体里流出来。已经有人叫了120。林静萍注意到躺在血泊里的眼镜男的手脚还在抽搐着。她也吓坏了,浑身无力,从人群里挤过去,找到那条通向望溪公园的路口,站在那里可以看到矗立在山尖上的纪念碑。她站了一会儿,缓解一下因惊吓而引起的紧张和恐惧。她想不明白,现在的人都怎么了?怎么了?她回身望了下,那个菜市场,透着昏暗。人群已经散去,看来那个受伤的人已经被车拉走。市场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回想到那一幕,她还心悸着,也不知道那人是生是死。

林静萍顺着羊肠小道向上走着,路确实不好,充满了附近居民扔的垃圾。再加上夏天从山上下来的雨水冲刷,沟壑纵横。很多树根裸露出来,干枯致死。树林里多是槐树,是的,槐树。树丛里有吭哧吭哧的声音,林静萍还是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人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下面拉屎,可以看到其苍白的屁股。那人的双手扶在石头上,好像那石头随时都可能滚下来,或者是他(她)方便完,继续推着那石头似的。林静萍甚至闻到了一股恶臭味,她下意识捂住鼻子,加快脚步。终于到了围墙跟前,那里已经破败不堪,当年的铁丝网都不见了。地上的墙基还在,砖头被人踩得光亮,包浆了。很多人在盘山道上走着,像一支溃败的队伍,更像是乌合之众。这些年来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健康的重要性,在林静萍的记忆里,好像是因为2008年金融危机,还有2012年世界末日论的恐慌。林静萍没有加入那支队伍,而是向前走了五十多米,来到通向纪念碑的石阶。登石阶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林静萍看着高高在上的纪念碑,心里还是有些打怵。

她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体内的黑夜,藏着生锈的针,在轻挑着一棵即将熄灭的灯芯,让它再燃烧一会儿,一会儿……针尖灼烫,每一挑都可能是一年,十年……灯油是她的血,是的,血。如果可能,她愿意点燃自己的头颅之灯,引领着父亲从疾病的黑夜中走出来。

石头有些凉,林静萍站起来,拾级而上。向上的台阶,是的,向上。走了一百多个台阶,她又坐下来,歇了。林中有鸟,叫得凄凉,惊心。隐藏在草木之中,不见鸟迹。她在石阶旁边捡了颗石子,投进树丛,鸟鸣停止,听见的是扇动翅膀的声音。一只,仅是一只,掠过树梢,冲向天空,一个黑色的剪影。是的,黑色的,木刻般,在天空的布景上。尾翼如刀。

林静萍记不得中途歇了几次,其中一次是明莉莉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这不是明莉莉的性格啊。

林静萍有些蒙,问,怎么了?

明莉莉说,我家那谁,把小鲜肉给捅了,七刀,刀刀致命。

阳光有些强烈,林静萍躲到几棵树后面,听着明莉莉的话,身体还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她不知道说什么。树影和她的身影重叠着。她能想象那个画面。

明莉莉说,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一个被抓起来了,一个躺在……

明莉莉抽泣的声音,一跳一跳的。

林静萍本来想责备几句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责备有用吗?

林静萍说,你想怎么办?

明莉莉说,不知道。

林静萍说,你现在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你想好了吗?

明莉莉问,什么位置?

林静萍说,就是你是以那谁妻子的身份出现,还是以小鲜肉情人的身份出现。

明莉莉哭着说,我真不知道,不知道。

林静萍还是忍不住责备了一句说,叫你作,这回好啦。你想好了吗?

明莉莉说,想好什么?

林静萍说,你个管不住自己的货,你说想好什么,你是谁?

明莉莉说,我是谁?我是谁?你告诉我,我是谁?

林静萍真急了,生气地骂着,去你妈的,你是那谁的妻子啊!只有这样,你才能没事,你知道吗?我这么说,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你家那谁会保全你的,我相信他会的……因为他没对你动手,而是你的小鲜肉……因为他心里还有你,才会做出这样的过激行为……你在听我说吗?

明莉莉说,在听。

林静萍问,明白了吗?

明莉莉说,明白了。

至于警察找你,你怎么说,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林静萍说。

明莉莉说,你在哪呢?我好想喝酒。

林静萍说,喝个屁,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明莉莉说,好的,我在老城的庙里坐着呢。

那被砍去枝桠的树冠在地上的影子就像一头猛兽,在吞噬着她的影子。林静萍看见,连忙跳开。树林间的空地,有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一袭白衣,在那里打太极拳。很慢,很慢,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可能升到半空中,像一个仙人。

林静萍看了一会儿,继续拾阶而上。可她脑子里还在想着明莉莉的事。她能想象得到明莉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惶恐模样,以前的心气全没了,坐在老城庙里的那些佛像之间,她渴望一条道路,但没有。那些只是泥塑之身而已。神灵在这个世界上是令人敬畏的,而不是信仰的。心怀慈悲的人自己就是佛。

阶梯两侧的树木是干枯的,枝桠向上延伸。

林静萍已经能看到纪念碑上“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字了。

晨练的人多起来,从她身边经过。竟然有一个男子赤裸上身向上奔跑,身上的肌肉块状地颤动着,汗水让皮肤变得光亮起来,充满了金属感。光线的原因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跑向太阳的人。她不禁想到那个轮椅上的男人,还有那个梦,她有些不想那是梦,而是另一个空间里,他们真的相遇了,否则,当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也不会……

她也跑了几步,顿时气喘,脸颊发热,整个身体灼烫起来。

纪念碑高高在上,四周是柏树,除了柏树还是柏树,深绿色中透着肃穆、安静。但这常青树看上去有几分老气横秋。纪念碑笔直刺向天空,仿佛是天空和大地的连接物。地上的可以顺着纪念碑看天空上,而天空上的可以顺着纪念碑下来。是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亡魂,历史,时间,空间。如今,这仅是一种存在而已,是的,存在。几乎没有人会记得那些先烈的故事,以及他们为这座城市牺牲的生命。这是一个遗忘的时代,这是一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更多的传统被破坏而不是保留下来。

林静萍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四周看看,竟然没有刚才奔跑的男人的身影。凭着某种直觉,林静萍总觉得那个男人身上的某种东西是自己熟悉的,她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直觉,但绕着纪念碑走了一圈,都没有男人的影子。遇见鬼了。林静萍心里说。她嘲笑着自己的神经质。

林静萍仰望着纪念碑,笔直的,高高在上的,目光在延伸着纪念碑的高度,直至天空深处,是的,天空深处。白天有太阳、云朵,夜晚有月亮、星星的天空深处。她遐想着。一缕光线照在林静萍的脸上,有些刺眼,她的目光被击落下来,她回过神来,低下了头。

手机响了。

林静萍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也许因为四周太安静了,她才如此反应。

电话是张菲打来的。

张菲很惊慌地说,萍啊,你快来医院,老爷子可能……你哥不在望城,他们轧钢厂要打造什么公墓文化,派他出国考察了。

林静萍说,好的,我马上到。

不久前,林东山就说过关于轧钢厂公墓的事,还请林静萍帮忙推销。这是他们厂的一个伟大的前景,在钢材市场萧条,工人降薪的情况下,这可能是一条不错的探索道路。林东山当时说得雄心勃勃的。但林静萍不喜欢他那种所谓的雄心勃勃,甚至觉得林东山有些幼稚,或者说理想主义,也许是他才当上科长,还没染上官场的那些习气。其实,林静萍很为哥哥担心,她虽然只是一个小美容院的老板,但她对于社会的了解要强于她哥,或者说,她更悲观。她的悲观来自她有个人的精神世界。

林静萍顺着台阶向下走着,几次都险些从上面摔下来。她没有走从斜台夕照路来的那条羊肠小道,而是选择了一条直接下山的道。

林静萍小跑着,出了公园门,没去取车,而是随手拦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

在公园墙边的刷着黄色油漆的栏杆上,一个轮椅被链子锁在上面。几棵树木的阴影落在白色的墙上,也落在轮椅上。轮椅的扶手闪烁着金属的光芒,折射到墙上,随时要挣脱捆绑的链子……冲到大街上……

林静萍坐在出租车上,嫂子张菲又打电话来,问,你什么时候到?林靜萍说,已经坐上车了,应该很快。嫂子张菲说,好,快点儿。

到了医院后,父亲已经奄奄一息,她拉着父亲的手,眼泪禁不住就流了出来。她呼喊着已经昏迷的父亲,一声声的“爸,爸,爸……”过了一会儿,老人才睁开眼睛。他握着女儿的手,嘴唇嚅动着。林静萍问,爸,你说什么?她把耳朵贴近父亲的嘴边,但她还是听不清父亲说什么。父亲松开她的手,比划着,他指了指林静萍,又指了指天花板,然后,画了个圆。林静萍在猜测着父亲说的是什么。林静萍说,爸,你是说我妈吗?你要和她在一起吗?老人的眼中蓄满泪水,点了点头,就……

林静萍突然决堤般嚎哭起来,喊着,爸,爸,爸……

她的呼喊,是徒劳的,并不能把已经离去的父亲从死神手里挽救回来。嫂子张菲在旁边也哭了,喊了几声,爸。

医生来了,确认父亲已经去世。

父亲的后事是林静萍一手操办的。林东山在国外,电话遥控了些事情,把父亲安排在轧钢厂公墓。林静萍把母亲的骨灰也从之前埋葬的地方起出来,和父亲的骨灰葬在一起。美容院那几天也没营业,店里的几个女孩都来帮忙。明莉莉和小妖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的消息,也赶来了。小妖精在戒毒所待了几个月,整个人看上去好多了。在葬礼上,明莉莉哭得格外伤心,仿佛去世的是她父亲。小妖精安慰着林静萍。林静萍在葬礼上一直控制着情绪,直到葬礼结束,她才嚎啕大哭。她让小妖精和嫂子帮忙在饭店招待来的客人,她要一个人在墓地待一会儿。明莉莉说,你没事儿吧?要不,我在这里陪你吧?林静萍说,不用。你也去饭店帮忙张罗一下吧。明莉莉说,你一个人能行吗?林静萍说,我可以的。她看了眼明莉莉问,你带烟了吗?明莉莉把半盒烟和打火机递给她说,那你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去饭店吧。林静萍说,好。

来参加父亲葬礼的人都走了,墓地再次变得安静下来。林静萍目光中的墓地处于一片强烈的日光照射之中,仿佛这里并不是一片逝者的栖居之地。但看到冰冷的墓碑,还有墓碑上父亲和母亲的名字(林辛亥、张翠芬),她知道父亲和母亲已经不在了,而且母亲已于几年前,就……尽管不愿意相信,但那两个给她生命的人,真的不在了,阴阳两隔了。墓前的花圈,异常鲜艳,刺眼了。假花的那种鲜艳,是人造出来的。她在墓前坐下来,本来想和父母再说些什么,但她不知道说什么。悲伤让沉默变得沉重,让她变得无力,甚至茫然。父母还在的时候,她总觉得还有一种归宿,现在,那种归宿感也没了。再想想现在自己的生活状态,她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生存或者说生活,都是在一种惯性中延续着。那些姐妹们,其实也就是彼此能说说话而已,没有哪个能真正知道她的内心。嘈杂的世界中,她是孤独的,她有一种格格不入。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也不知道。此刻的那种孤儿感,格外强烈,紧紧地包裹着她,令她窒息。她的手紧握着,企图抓住什么东西,最后,从花圈上扯下一片绿色的纸叶子,握在手心里,随着她的用力,那僵硬的叶子让手心有了刺痛感。当她松开手的时候,那纸叶子已经变成一团,从手心滚落到地上。她没有捡起来,而是用鞋子踩了下,狠狠蹍着,要碾到泥土里似的。

这样坐了很长时间,她站起来,在墓地里走了走。这轧钢厂公墓并不像林东山说的那样,还没有几座坟墓,更多是荒凉。除了几台搬迁到这里的轧钢厂的废旧机器,和荒野没什么分别。她不明白林东山所说的公墓文化是什么,难道就是那些废弃的机器吗?它们与文化又有什么关系?抑或那是一种工业文明吗?这么想着,她嘴角撇了撇。她不太相信像林东山这种体制内的人会创造出什么所谓的公墓文化,她更相信“文化”是养出来的,是几代人的事儿,而不是生搬硬套,就成了“文化”。她知道这些话不能对林东山说,说也是白说。那么此地和她的联系,仅仅是父母安葬在这里而已。她对“文化”没有什么奢望,那也不是她奢望就能拥有的。生存或者说生活,对于她,对于他们才是重要的。再说,生与死是一个人的两极,生而为人,在这两极之间,怎么活才是重要的。但活著本身又是没有答案的。如果说有的话,每个人也是各不相同的。每个人当初被当作一粒种子种植在母亲的子宫内,因此而生,那么死又是作为一粒种子被种进泥土里。

林静萍的目光从墓地延伸出去,荒野,无边无际。她在公墓里转了一圈,又回到父母的墓前,再次跪倒,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朝着公墓门口走去。

林静萍开上车,看到一个路标上写着“卡尔里海方向”,她没有回城,直接朝着卡尔里海开去。日光还很强烈,她拿出墨镜戴上。通往卡尔里海的公路上,车辆稀少。这时候,天竟然阴沉起来,零星落了几个雨点儿在车玻璃上,看样子是云彩带来的雨。也许是悲伤,她很疲惫。她想开到海边,找一家旅馆好好睡一觉,自从父亲住院以来,她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虽然有嫂子张菲帮忙,但她还是不能完全放松下来。每天和张菲轮流照顾着病床上的父亲,父亲还是走了。现在,父亲和母亲已经找到了他们的栖息之地,而她并没有感到轻松。此刻,她觉得世界上的人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人。她是孤独的,孤单的,开着车,在进行一种自我流放似的,又仿佛整个人这个时候,才真的长大成人。她要独立去面对这个世界,虽然还有哥哥林东山,但她从小和林东山的关系就不是很好。结婚的时候,以为有丈夫可以依靠,但后来离婚了,她又是一个人。现在,她彻底是一个人了。她开着车,窗外的世界让她感觉到荒芜。她正在驶向荒芜。她是茫然的,没有方向,但又哪都是方向,让她去选择。现在,她选择了大海……但大海就是她的方向吗?她不知道。也许以后的生活就是一个在路上的过程,边走边选择方向吧。她庆幸,终于离开了父亲住院的第六病房。父亲的死是否意味着她的某种终结,新的,新的生活,突破宿命的新生活。

前面的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些车辆只能绕行。她也跟着那些车辆绕行到土路上。在土路上开了半个小时,又回到通往卡尔里海的公路上。她打开车窗,已经能闻到大海的腥味了,那腥味里甚至还混合着海鲜腐烂的臭味儿。她没有关上车窗,心想,这也许就是大海真实的味道吧。当置身在海边的时候,反倒闻不到了。

张菲来电话,说参加葬礼的人都吃完饭,走了。你留下的钱还剩两千,你回来的时候,我给你。我也回家了。

林静萍说,这些天,也让你跟着受累了,那钱你留着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吧。我不会告诉我哥的。以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春山丽舍开业后,你过去帮忙吧,给你开一份工资。你也不能因为当初犯了错误,就完全依附我哥……女人还是要经济独立,才……

张菲说,谢谢,我还是要征求下你哥意见。

林静萍说,好吧,反正我给你一条道了,你走不走,就是你的事情了。

撂了电话,林静萍开着车来到海边。海边的人不是很多,但她还是向前开了一段距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车停下来。她坐在车里,点了支烟,望着大海。已经退潮了,露出来部分沙滩,在沙滩前面接近海水的地方是大片的淤泥。不远处可以看到几个挽着裤腿的男女,在弯腰捡拾着什么。那淤泥的黑连接着海水的蓝,让人觉得大海变得驯顺了,也可以说萎顿了,没有涨潮时候的愤怒和杀气。并不是说,大海有愤怒和杀气就是好,那只是一种气势,有潮涨就有潮落。林静萍更喜欢这个时候的大海,那种驯顺让人觉得谁都可以靠近,而不是涨潮的时候的不可一世,傲慢、蛮横、唯我独尊,像一个暴君。退潮后的沙滩和淤泥,让她觉得那也是一片荒野。她从车上下来,脱了鞋子,光着脚,感受着沙子砥砺着她的脚心,她继续走,双脚踏进淤泥的时候,她停了下,感受着淤泥紧紧包裹着双脚,已经看不到双脚的颜色,黑包裹着那双细嫩白皙的双脚。她的脚趾在淤泥里动了动,发出“噗噗”的声音。那未知深度的淤泥让她不敢往前走了,可大海就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她从淤泥中慢慢退出来,在寻找着可以亲近大海的路径。她朝着捡拾海货的人们走去,他们与大海近在咫尺。她弯腰看着泥沙里面,有气泡,仿佛大地在呼吸。她用手挖了一下,并没有挖到什么,她没有继续挖下去。如果是蚬子或者蛏子什么的还好,要是某个丑陋的东西,会破坏她的心情,吓她一跳。她来到捡海货的人们身边,看着他们充满喜悦地挖着大海的馈赠。她看了一会儿。有人问她,买吗?都是新鲜的,刚挖出来的。她摇了摇头。她看到了大海,那在之前看到的近在眼前的海域,却还是遥远的,让她无法接近。她只能看着,海面看上去高于地平面,随时,那海水都能淹没过来似的。那一刻,她既感觉到大海的温柔,也感觉到那温柔中隐藏的凶险,至于那凶险是什么,仅仅是愤怒和杀气腾腾吗?她不确定。她倒想那海水覆盖她,碾压她,让她在覆盖和碾压后,重生,由荒野的女儿变成大海的女儿……而她将摈弃那愤怒和杀气,让自己的胸怀变得开阔,去承受她所处的人世荒野,去包容,去怜悯,去启蒙,去爱,去牺牲,同时也要去战斗。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的理想主义注定会伤痕累累,但她想尝试一下。

其实,她也想过另一种生活,那就是把装修好的春山丽舍兑出去,自己可以用那些钱周游世界,去享受生活,但那样的生活真的就好吗?她脚趾在泥沙里用了力,像是要扎根似的,她望着大海,一望无际,又抬眼望了望天空,她还是觉得大海只是落下凡尘的一部分天空而已,是天空的一角罢了。

这么想着,她从泥沙中拔出双脚,朝着停车的地方走去。下雨了,空气是潮热的,她并没有着急,仍旧一步步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望着那些在雨中慌乱的人们,她笑了笑,而在那些人身后的大海是静穆的,猶如等待的墓床,在迎接着暴雨的来临,并接纳那些无法计数的雨滴们……

林静萍看到在她车边,停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个男人。她加快脚步,奔跑起来。当她距离车子十几米的距离,却什么都没看见。她来到车边,四处看着,根本什么都没有。她有些失落,从车内拿出烟,点了一支,抽完后,她上车,掉头朝着望城的方向开去。

雨下大了,大海激荡。她也不知道即将迎接她的是什么。

一天,林静萍收拾父亲的遗物,在柜子里看到一个封面已经发黄的日记本。在那里,她竟然发现了她的身世之谜。

父亲在日记里这样写着:××××年×月××日。荒野。拾得一女婴,抱回。我和妻视如己出,收为女儿,并养育她。从此以后,儿女双全。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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